芦小燕
芦小燕,上海戏剧学院77级表演系毕业,美国波士顿大学戏剧学硕士。曾为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员,演过《一个和八个》《盈盈一水间》《混在北京》等电影电视及《背叛》《绝对信号》等舞台剧。赴美后开始剧本和小说创作。处女作“GoShopping” 荣获 “2006全国剧本征集活动”优秀剧本奖。2011年,舞台剧《美国留守女士》在美国演出,并代表美国小剧场话剧参加第六届国际小剧场话剧会演。现居美国。
后 妈
作者 | 芦小燕
一
小米的母亲三年前去世了。母亲走得突然,当小米连夜从美国赶回上海时,母亲已被拉到停尸房。小米为此伤心不已。
为了弥补这一遗憾,小米把美国家的书房布置成母亲的屋子。整整一面墙,都挂上了母亲不同时期的照片,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的大照片在红木架子上,两眼炯炯有神地冲着你笑。照片前放着一盅紫砂盘香香炉,香炉的盖子是一张麒麟的脸。隔三差五,小米就会点上一盘香,细细的香条由内往外依次围绕成若干圆圈形成同心环状,香烟便从麒麟的鼻孔里徐徐出来。小米喜欢的,是这种带天然檀香味的香,只有上海城隍庙有卖;一有机会,小米就让父亲托人从上海捎点过来。
一开始,小米的老美丈夫哈沃德对这种香味受不了,对小米说:“什么味道啊?让人发晕!”小米真想说,这就对了,檀香盘香是有安心养神作用的!但一想到身为研究员的丈夫务必会马上追问:“你有数据来证实这种作用吗?”继而哈沃德就会钻进牛角尖里,恨不得把分子结构写出来不可!太费神了。于是小米就简单地回答:“你会习惯的。”哈沃德即便痛恨这种味道,也只好接受这一事实,只是每当小米燃香时,哈沃德就再也不进书房,躲得远远的。其实他也不用进书房,因为他早就把自己的东西从书房搬进车房,在车房一角搭起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小米在加州的家不大,三房加客厅、餐厅和厨房。三房分别是主卧、客房和书房。客房还是挺重要的,因为经常哈沃德夜里鼾声雷鸣时,小米可以逃到客房去避难,因而只能是把书房腾出来。小米是这样对哈沃德说的:“留间屋给我妈住吧!她生前没能够来住,就让她的灵魂路过美国时有落脚之处吧!”哈沃德的蓝眼睛里一片迷茫,不懂。但他懂得尊重,他尊重小米的建议。况且,他很喜欢车房里的自由自在,小米除了早上从车房开车出去上班,很少会到车房里来。
二
对小米来说,母亲去世后最为难的事是把父亲一人留在上海。没有了母亲,小米很难想象父亲一人该怎样生活。在小米的记忆里,父亲一直生活在母亲的保护伞下,当法官的母亲不仅在法庭上叱咤风云,威慑四方, 在生活中也是一个能干、强硬的一家之主,家里大小事都是母亲说了算。与母亲相比,当大学教授的父亲就显得有些唯唯诺诺,胆小怕事。其实父亲真心愿意让母亲来主管一切,他对小米说,这样多省心啊。 只是每当母亲叨咕他多花钱买他嗜好的紫砂壶时,他会挺起脖子冲着母亲嘟囔几句。事后,他会悄悄地对小米说,我是在你妈的骂声中成长的!
母亲的个性,和她的多年的职业习惯,退休后的她在家里更是喜欢指手划脚,批评这批评那的。父亲当然是她唯一批评对象了。年轻时沉默寡言,一味迁就的父亲老了也变了,一改过去万事顺从的姿态,也敢回嘴了。真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呵!两人变得整天的争争吵吵。小米在美国经常半夜接到父母的电话,老两口争着向小米告状,指责对方,母亲说,我要跟你离婚!父亲说,离婚是年轻人的事,这把年纪还好意思提离婚哦!好在两人到了八十多的高龄,耳朵都有点背,两人吵架时,谁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也许是根本不想听,各说各的。结果是牛头不对马嘴。小米有幸目睹了一回,像是观摩一出精彩的相声,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尽管吵吵闹闹,小米知道父母之间感情是很深的。那天父亲打电话告之母亲去世的噩耗时,小米生平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凄惨的嚎啕大哭,把小米的心给哭碎了。
办完丧事,小米对苍老很多的父亲说,“爸,跟我回美国吧!先去探亲,同时我开始替你申请移民。”父亲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坚定不移地说,“不。我不去美国。她在这,我在这,我要陪着她!” 无奈,小米只好给他雇了一个住家保姆,又拜托住在附近的舅舅舅妈经常来看望父亲。舅妈是个爽气的人,义不容辞地答应下来。小米带着一颗放不下的心回了美国,隔三岔五都会给父亲打电话,也会给舅舅舅妈打电话询问父亲的状况。看来父亲的调整还是很快的,尤其在舅妈不依不饶的说服下,父亲同意每天跟舅舅舅妈去晨练,每天六点半不到起床,去附近的广场锻炼。
过后不久舅妈寄给小米一张晨练的照片。小米看着都有些惊呆了。一清早居然有这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近看,大多数都是有些年龄的老人,显然女的居多。父亲和舅舅在里面算是少有的稀客了。在朦胧的晨曦中,老人们一起舒肢展身,哪有年龄感!这规模还真很气派的呢!更重要的是,父亲几个月坚持下来,身体明显发生变化。不仅背挺直了,走路也利索起来。小米开始的担心也很快烟消云散了。
三
转眼,母亲去世三年多了。有一天小米突然接到舅妈的越洋电话,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你爸谈恋爱啦!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件小米可能会想到的事。如果当初父亲可以敏锐的对要离婚的母亲说离婚是年轻人的事,难道父亲现在已糊涂到不知谈恋爱那才真正应该是年轻人的事吗?“会不会是谣传啊?”小米问。舅妈说不可能,广场上都在传呢!舅妈还告诉小米,你爸的女朋友是我们广场舞的领舞,最漂亮的一个!她叫吴菲。好多人羡慕他们呢!
那天晚上,这消息被证实了。父亲打电话过来,向小米坦白。确实遇到了一位“阿姨”,心地善良,人品正,对他很好。真正让小米差点晕过去的是以下的这些信息:这位叫吴菲阿姨的今年只有五十三岁!比爸小近三十多岁,和小米同岁!不容小米有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的内容,父亲继而又扔过来一连串的重磅炸弹:“小米啊,吴菲阿姨经常到我这儿来,引起邻居们的风言风语。你知道,爸是个传统的人,不能让人点着脊梁骨说我是个老不正经。所以,我和吴菲阿姨就去名正言顺的登记结婚了!”
小米好委屈,她不仅一直被蒙在鼓里,父亲显然不准备跟小米商量,因为他不准备给小米有任何反对这件事的机会。父亲没想到,这一被父亲描述得如此简单的事,对小米来说并不简单。这意味着她被强迫的接受一个事实:从此以后,一个她一无所知的陌生女人将走进来代替她母亲的位置!
“小米,小米,你在听着吗?”父亲突然意识到电话那头的沉默。“爸,我还能说什么呢?你知道我妈在我心中的位置。”小米觉得鼻子好酸,再也说不下去了。父亲在电话那头也哽咽起来:“小米,我这不是把你妈忘了啊!你妈去世三年多了,这三年来,我天天陪着她的骨灰盒睡啊!你是无法知道我心里对你妈的思念的,甚至怀念她的骂声。好多次,我真想跟着你妈去呢!后来在广场晨练中遇到了吴菲阿姨,她让我重新感到了活下去的勇气。爸老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你又在美国,鞭长莫及。吴菲阿姨是上帝给我最后的礼物,她对我真的很好,百般照顾。有一次,半夜我心脏病发了,要不是吴菲阿姨及时给我吃了救心丸我可能都过去了。我想,你妈在天堂里会同意的……”
“知道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什么时候办婚礼?”小米问。
“婚礼不办了,这把年纪就免了。你吴菲阿姨也同意的。只是,我想把你妈的骨灰盒择日下葬,入土为安啊!你看哪个日子比较好,我是说乘你有空到上海来探亲……”小米说:“就这个月吧,妈不是二月份的生日?我赶紧订机票。订好后打电话给你。”小米挂了电话。
小米把自己关进书房,在母亲的遗像前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但心里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委屈。是因为父亲一直瞒着她自己找续弦吗?这是父亲的感情世界,父亲的选择有必要从她这里拿通行证吗?是父亲背叛了母亲吗?母亲已去世三年了,父亲无需对一个已死去的人至爱不渝啊?她抬起头,尽管满眼是泪水,但她清楚地看到母亲在那里冲她微笑。在母亲这永恒的笑容里,小米看到了一个字:恕。是的,也许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安排呢!父亲有人照顾,这可是二十四小时的陪伴啊!最重要的是,父亲孤独的灵魂有了寄托。到哪去找这样的保姆啊!
小米渐渐地平静下来,点了一枝香。缕缕的香烟从麒麟鼻子里徐徐喷出,小米打开窗,让它散发出去,随风飘向天际。像往常一样,小米会在香气袅袅的时候,和母亲在天之灵对话。这次,小米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妈,不知你听后会不会不高兴,爸肯定的说,你会同意的。总之,爸找到了新伴侣……你走后的这三年爸的日子真的也不好过。求你原谅,我在美国,鞭长莫及,没能照顾好他。我想你会同意的。至少,爸不孤独了,有人照顾他,陪伴他,二十四小时……小米突然停住了。因为她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电话里跟她说的这几句话:“有一次,半夜我心脏病发了,要不是吴菲阿姨及时给我吃了救心丸我可能都过去了……”哦,原来父亲和吴菲早就住在一起了!刚被抚平的心,哪处又被纠结起来。小米赶紧躲开母亲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晚饭时,哈沃德看到小米哭红的眼,紧张地问:怎么啦?小米告诉他父亲结婚的事。哈沃德哈哈大笑起来:太棒啦!老当益壮啊!小米告诉哈沃德,父亲的新太太和自己同岁。哈沃德更起劲了。他说,看来你父亲比我厉害,比我年长这么多,还能把女人搞上床,不知他服用了什么剂量的Viagra !弄得小米啼笑皆非,但心里明白,哈沃德是在指他们俩日陵月替的夫妻生活。母亲去世确实让小米改变了许多。好像让她加快步伐步入老年人的行列,最明显的是对父妻生活的厌倦。有时使哈沃德很恼火。培养半天的情绪往往因小米的坏情绪而大煞风景。哈沃德多次建议小米去看心理医生。小米也去了几次,并没有明显的进展。哈沃德最大优点是,懂得尊重,尊重小米。其实是一种聪明。因为他非常理解中国谚语“强扭的瓜不甜”含义。小米不愿意,他绝不强求。只是他消磨在车房自己的那块小天地的时间越来越长。
四
母亲生日的前两天,小米抵达上海。飞机因雾霾在北京耽搁了四个小时。到上海是晚上十点多,打的到家时已近十一点多了。尽管小米兜里有家门钥匙,不知怎的转念摁了门铃。吴菲开的门。小米差点把她当作住家保姆了。也许是屋里昏暗的光线,第一眼看到吴菲,小米甚至有些失望!很难和舅妈所描述的“广场一枝花”连接起来。“一个非常通俗的女人! 她有什么魅力吸引了爸啊?” 小米想。
吴菲一手接过小米的行李,一手轻轻关上小米身后的门,熟练地插上所有的锁。她指指在走廊旁保姆住的房间,轻声说:“保姆已睡了。” 然后拎起行李径直向客厅走去。客厅的饭桌上放着几样已经冷了饭菜,吴菲说:“饿了吧,我给你放到微锅炉里去热一热?” 小米急忙阻止,说自己已在飞机上吃了。吴菲说:“你爸一直在等你。我看时间太晚,劝他先睡了。”小米这才发现吴菲穿着睡衣,一脸的疲倦。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一个人等。其实我有门钥匙的……”“没关系啊。你的房间我叫阿姨都擦过了。早点休息。明天睡个自然醒哦,反正我和你爸一早去晨练,要到九点半才回来呢。”说完,她拎起小米的行李,走向小米的房间。
小米的房间和主卧室门对门。中间隔着一条不长的走廊。确实,正像吴菲说的,房间擦得一层不染。一张单人床,是小米前半生的见证。小米和哈沃德结婚回国那次,母亲想把它换成双人床,被小米阻止了。她跟母亲说,怕哈沃德不习惯在家里住,空间太小,他们已订好了附近的酒店。其实她是不好意思让父母听见哈沃德晚上做爱时的鬼哭狼嚎,怕他们被吓坏了。毕竟离父母房间太近,隔音又不好。小米房间还有一张单人沙发,不大的书桌紧连着巨大的书架,里面大多都是父亲珍藏的书。显然小米出生前这间屋是父亲的书房。现在很难看出有父亲的痕迹了,因为书架上放满了相片,遮住了那些书。这些相片记录着不同时期的小米。从小学毕业照到去美国读书时在机场和父母分别时哭红双眼的留影;从和哈沃德的结婚照到母亲抱着刚满月孙女丫丫的照片,还有父母不同时期的照片。从书架的这些照片可以读出一页已被翻过去的历史啊!重要的是,屋里保持原样,连壁橱里挂着的衣服还是上次小米回家时留下的。小米感到一阵温暖,顿时,飞了十几个小时后的疲乏渐渐侵入她的四肢。小米仰头倒在刚换过床单的大床上,让自己的腿伸直开去。在这个角度,小米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母亲的骨灰盒,被深蓝色的丝绒布包起来的,被放在最上格的书架上。父亲把母亲的骨灰盒挪到她的房间里来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小米不由自主的想。走廊有脚步声,是吴菲收拾完客厅回房吧?小米起身关房门,父亲的声音在对门关闭时从门缝里挤出来:“到啦?累坏了吧?菲,快上床……”
小米躺在黑暗中,刚才的睡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父亲的那几句话像小虫一样咀嚼着她的脑神经。她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试图回忆起母亲在世时父亲是否也这样亲昵的称呼母亲?父亲通常用母亲的全名叫母亲的。“秦兰”这,“秦兰”那的。如果有人要父亲向母亲转达什么事,父亲会说,“我会如实转告秦兰同志的。”试想如果父亲称母亲“兰”就像现在他这样称呼吴菲“菲”,不仅母亲在世时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使发生了,小米在场肯定会大叫:“爸,停住!别恶心人了!”就在这一刻,小米才真正的明白:父亲是在“热恋”中!可见恋爱中的人是不分年龄的!然而,小米脑子里突然又闪回了母亲去世父亲痛哭情景,使眼前的事实变得不可思议。转眼间父亲似乎变成另一个人!
迷迷糊糊中,小米进入了梦乡。
五
小米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准确地说,小米是被厨房做饭的香味唤醒的。最后在飞机上吃的晚餐是昨天下午五点多钟。近二十小时没有进食,小米的胃提抗议啦。家里很安静,只见父亲一人在客厅的饭桌上练书法。父亲早在电话里告诉她了,参加了一个老人书法社,开始迷上了书法。
“终于醒啦!方姨,快开饭吧!小米肯定饿得不行啦!”父亲开始收拾,“你看,换个地,字就写的不一样!没有感觉啦!”看到小米不解的样子,父亲说: “ 哦,我一直都在你屋里练字的。这不,你回来,吴菲阿姨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都堆在这边,”父亲指指堆满东西的茶几,“她想得很周到啊!说是要让你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可在饭桌上练笔感觉就不一样。”“她呢?”“排练去了,说是电视台要来录像。哦,就是那个广场舞,跳出名气来啦!”父亲无时无刻毫不遮拦的流露出对吴菲的赞美和爱意。
小米抱起茶几上的那堆东西,径直走回房间,放在书桌上,回身对跟着进来的父亲说:“爸,你们没必要这样刻意为我布置所谓的我的空间!”“吴菲真是一番好意,不想让你回家有异样的感觉。因为你不在,我把你屋作了书房。”“明明家里多了一个人,这种痕迹是擦得掉得吗?你们想让我感觉不出来这种变化,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小米自己都诧异不知从哪里蹦出这样刻薄的话。这么多年来,小米和母亲有过无数次的争吵,从来没有和父亲红过一次脸。母亲是大法官,教训人成了她的职业习惯,而父亲,知书达理,永远是小米的保护伞。更何况,回国探亲多次,曾几何时,一见面就跟父亲交上火的?事出有因啊!小米很委屈,但看到父亲吃惊的看着她,眼睛里准确的说是一种惊恐。这种眼神小米很熟悉。母亲在世时,父亲经常这样看着母亲发火。母亲说多难听的话,父亲从不回嘴。有时小米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对母亲说:“妈,有完没完啊?这里又不是你的法庭!”父亲反倒劝小米:“没事,你妈就是这个脾气。让她发出来,省得更多人挨骂。”父亲就用这种幽默熄灭了一次次“战火”。此时,小米想,父亲在我身上肯定看到了妈的影子了!小米心软了:“爸,我是说,你不必挪到客厅里去练字。我一年能回来住几天?真的,不必挪来挪去的,也不必故意去布置。你们这样做,反把我当外人了!”
说话间,方姨早把午饭摆好了。方姨做的腌笃鲜汤实在是太对小米的口味,小米狼吞虎咽起来。父亲干脆停下来看着:“慢点慢点,小心噎住,没有人跟你抢!”小米心里一阵舒坦,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父亲说,“知道吗,你那屋是朝西,一下午的太阳,尤其冬天,非常暖和,都不用开暖气。我呀,在那看书写字,所以把你妈的骨灰也搬过去啦。” “爸,已经说过了,我从没想在这里占一席之地。我都移民美国了,只要回来时有地方睡觉就行!”“小米,吴菲虽然进了我们家,你知道你在我心头的位置。你是我唯一的亲骨肉啊!我知道你会怎么想,知道的。你妈在你前还有个女儿,晓华,是她前段婚姻的。我和你妈结婚,她才十几岁啊,拒不接受我这个爸,搬去和她姥姥住。这都多少年啦,都不来往。你妈死的时候,她是来了,一头白发,都六十多了吧!也没跟我打招呼!”小米想起在母亲追悼会上,是出现过一位六旬妇人,高高的个子,一头剪得短短的银发。她匆匆来,匆匆去,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小米当时一点也没把那位妇人和晓华姐联系在一起。晓华,对小米来说,几乎就是个陌生人。小米听舅妈说起过,,。母亲生前从来不提自己的这位女儿。舅妈说,因为晓华姐当初坚决反对母亲和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人结婚;并且,晓华姐坚信是母亲出卖了自己的父亲,母亲的检举使父亲受害,从此断绝母女关系。此时当父亲提起这位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同母异父的姐姐,小米突然有一种极想见到她的冲动。但听说晓华姐不在国内,早已定居海外。
第二天是下葬的日子。墓地是母亲在世时和父亲一起选定的:喜寿园。墓碑三年前就刻好的。“秦兰、刘志斌之墓”。父亲还活着,所以“刘志斌”三字是涂上红漆的。父亲一早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等。舅舅舅妈也早早到了,带了一堆叠好的纸钱,俩人昨晚一直叠到深夜。小米因时差,一直睡到近九点。三下两下梳洗完毕,小米把母亲的骨灰盒小心翼翼的从书架上取下。“吴菲去取昨日订好的鲜花了,她自己打的直接去,在门口会面。这样我们这几个正好叫一部出租。”父亲说对小米说。
这哪像是墓地啊!葱葱草坪,排排柳荫,小溪在桥下轻轻吟乐,真是世外桃源!他们一行人到达时,天还飘起了蒙蒙细雨,更添一份柔情和哀思。尤其让小米这个“美国人”打开眼界的时,在中国下葬仪式也商品化了。不同的规格,不同的价钱。父亲付的是最贵的一种。
三位工作人员早在大门口等待他们了。领头的是韩小姐,也是今天下葬仪式的主持人。吴菲已到了,正把取来的鲜花交给韩小姐,让她统一安排。仪式开始,小米被安排抱骨灰盒走在最前排,和她并排的是一位工作人员,打着伞,遮住小米胸前的骨灰盒。小米很奇怪,因为此时雨已经停了。后来才知道,撑伞是必须的:为骨灰盒遮风避雨。如果是晴天,就是遮阳了。据说在阴间里的人是不喜欢阳光的。在去墓地的途中,一队队去下葬的人都是如此,头排一个人抱着骨灰盒,工作人员在旁打着伞。小米脑中不适时宜的出现了哈沃德的脸。他在哈哈大笑。小米相信哈沃德肯定不信阴阳之说。潜意识里,长期生活在美国的小米也觉得这场景确实有些滑稽可笑,很戏剧性。。尽管自己也是中国人,但小米会说,哦,东西文化差异也许就是一个比较尊重自然,一个比较注重人为。为了不让自己的思路继续走偏,小米抱紧骨灰盒,贴近自己的心脏。小米听到母亲的骨灰在骨灰盒里发出活动的声音。
碑前的泥土已被挖开,露出两个洞穴。一个洞穴的水泥盖也被移开。空气里散发着被雨湿润后的泥土那种特有的沁人心扉的味道。韩小姐的主持非常专业,尤其她那播音员似普通话打破了墓地的宁静,但小米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当韩小姐说“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舅妈不得拉了拉小米的手,因为现场只有小米一人直直地站着。小米满耳是骨灰盒里的骨灰发出的嘎嘎响声。
此时,两位工作人员已经把骨灰盒放进墓穴里了。韩小姐下面的话,小米听清楚了:“现在亲人们依次向故人告别。”扑通一声,父亲跪倒在墓穴边失声痛哭:“秦兰,你在那边好好过啊!”小米正想去搀扶,扑通一声,吴菲比小米抢先一步跪在父亲旁边,扶着父亲,跟着哭起来。舅舅舅妈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韩小姐上一步扶起父亲和吴菲:“刘先生,刘小姐节哀哦!”想必韩小姐把吴菲误认为是女儿了。一股无名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小米几乎要骂出口来:“真他妈的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啊?谁让你下跪啊?我妈根本不认识你!”这些骂人的话,成了小米跟母亲骨灰告别的话了。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吴菲,小米并没有很多排斥感。除了在墓地那一刻。说实在,吴菲就像她的普普通通的外貌一样,没让小米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是的,墓地那一刻,确实有些惹怒了小米。小米连父亲都骂进去了:“哭什么哭?越伤心越显得虚伪。如果和我妈的感情那么舍弃不下,为什么还要找吴菲!”小米想起那个至今都没有见过面的同母异父的姐姐晓华,突然感到血缘的力量。自己和晓华姐有着同样的基因啊:不能接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妈!
然而小米毕竟在美国和一个美国丈夫生活了多年,看多了这种由离异或其他原因造成的“Extended families”(多种原因造成的大家庭)。在某种程度上,美国人经常说,“大家庭在很多方面会使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墓地那刻对吴菲的排斥,是一时带有血性的东西,很容易被理智、理解稀释掉。事实上,那天从墓地回到家,小米的气就消了。小米没有坐父亲和吴菲的那辆出租回家,而是闪身进了舅舅舅妈的那辆。其实舅妈并不知此时小米很生气,生父亲,吴菲的气。还没等小米把心头的不爽倒出来,舅妈先开口了:“怎么样,吴菲不错吧?”小米一时无语了。“吴菲是个很大气的人,你看,她明知这是你妈和你爸的墓,虽然是过去做好的,但现在你爸不是已经正式娶了她吗?她的位置在哪啊?可人家吴菲从来没有为此计较过。你看,她还跪下去跟你妈磕头呢!吴菲特别尊重你父母的这段婚姻。她说她绝对不想取代你妈在你爸心里的位置。尽管名义上,她现在是你的后妈,她也决不想取代你妈的位置。她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我真是没看错人啊,上海女人哪个不斤斤计较的?你爸真是好命,都八十多了,还会有个这样好的红颜知己。吴菲很照顾你爸,这我们都看在眼里的。我想,你妈在天之灵会放心的!”小米真没想到,事情换个角度看完全就变味了。喜寿园离市中心有二个多小时的路,在这两个多小时里,小米从舅妈那得到一些有关吴菲背景的信息。吴菲退休前是中学里的体育老师,她前夫是同一中学里教语文的,她前夫和一个有夫之妇偷情被当场抓住,促使他们的婚姻破裂。她有一个女儿,读书不怎么好,又找了个外地人结婚,吴菲很不满意,但也没办法。
几天后小米返回美国。哈沃德带着有些开玩笑的口气问小米:“你的后妈怎么样?”小米不高兴地说:“你说什么呢?”哈沃德知趣的改口道:“哦,我是指你爸的新太太。”“还不错。”小米用最简单的字眼结束这个话题。显然,小米心里接受的吴菲,是照顾父亲的一个保姆而绝不是她的后妈。事实上,对吴菲这个后妈更多的了解是半年以后,父亲带着吴菲来美国探亲。准确地说是来渡蜜月。父亲跟小米说:“这是我欠吴菲的。”
六
当父亲和吴菲推着行李车从旧金山国际机场出口处出现时,小米几乎没有认出吴菲!相隔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吴菲竟换若两人!尤其是她的脸。无疑是做了微整形了!本来扁塌塌的鼻梁现在挺起来了,尽管有些太直;眼皮被缝了一圈,宽宽的双眼皮使眼睛几乎大了一圈,垂下的眼袋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这些优良的改进并没有掩饰住几处败笔:两条刺青的眉毛像两条可怕的毛毛虫分别趴在前额上,耳朵边上拉皮留下的伤痕清晰可见,吴菲新的童花头的发型还是没有完全把它遮盖住。吴菲微笑地看着小米带着极度疑问的审视,没有做任何解释,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在说,尽管有些东西不是生来具有的,那又怎样?我注重的是现在拥有!吴菲这一改变,至少让她年轻二十多岁。
哈沃德乘着把行李搬到车上去的时候,忍不住地问小米:
“你说她和你一样大?”
“你说呢?”小米没好气地答了他一句。
“我想她大概是三十七八岁。”
“那你说我的岁数呢?”
“我还不知道你多大吗?”
哈沃德不假思索的回答,噎得小米一路上没跟他说一句话。
后来小米经常会想起旧金山机场再见吴菲的这一场景,以及和哈沃德的这段对话。她在想,哈沃德是否从那一刻起就被吴菲吸引?她当时没有想到吴菲面貌的变化,其实对她是一种冲击。尽管她带着排斥,挑剔眼光看吴菲的整容,但从女性的本能上,她受到了一种挑战:经过微整容的吴菲,看上去比她年轻多了!更重要的是,中国微整容的技术达到了国际水平,吴菲在手术刀下确实变得漂亮,妖艳,韵味十足。小米不是一个很敏感的女人,尤其在硅谷生活,和一批工程师们打交道,属于女人天性的东西长期不用都生锈了。父亲带着和她同龄的漂亮后妈走进她的生活,把一些长期处于睡眠状态中的东西逐渐地一一唤醒了。
小米把客房腾出来给父亲和吴菲住。尽管为躲避哈沃德的打呼声,小米隔三差五都会睡在客房,但为了不去动用留给母亲灵魂住的书房,小米决定让出客房。让出客房第二原因是,美国的房子走廊长,小米的主卧室和客房正好是走廊的两头。父亲已经是八十多的老人了,小米不会相信他每天晚上还会有什么“欲念”。即便她和哈沃德,刚步入中年,夫妻生活已经每况愈下,从过去一星期二次,到一个月二次,到现在几个月都不想一次的地步。但小米还是惧怕听到这种做爱声,尤其是父亲和一个陌生的和自己同龄的女人的做爱声!对小米来说,好像父亲和在概念上不能等同的。
小米把书房也收拾了一下,好让父亲平时可以在那里练他喜欢的书法。小米把母亲那张笑得很灿烂的照片从红木架上搬到书架上去了。紫砂香炉也撤走了。她不想让父亲练书法的时候被母亲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对父亲来说,和母亲的这一页毕竟已经翻过去了。这房间正好也是朝西,和小米上海的房间一样,一下午满屋的阳光。十月份,加州的阳光一直要持续到晚上六七点钟。父亲的书法日趋见长。
父亲和吴菲来探亲的一开始那阵子,尽管家里多了两个人,小米觉得她和哈沃德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很大的变化。准确地说,有变化,是好的变化。比方说,每天她和哈沃德下班回家,:“今晚吃什么?”小米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够格的“家庭主妇”,首先她对做饭烧菜没有热情。怎么简单怎么来。反倒是哈沃德很喜欢做饭,因为他爱吃。所以,女儿丫丫在去上大学之前,家里是以美国餐为主的,因为经常是哈沃德做饭:比萨,意大利面,意大利千层饼,烤鸡,烤牛排,色拉。有一半美国血统的女儿,完全不像小米,对中国食物毫无兴趣。女儿上大学以后,小米和哈沃德就更简单了。最简单的方式通常是,小米下班顺路从中国餐馆带个外卖。和女儿相反,哈沃德特别喜欢中国餐。后来,两人加班多了,干脆各自在公司吃完饭回家。小米家的厨房已经好久都没有油烟味了。自从父亲和吴菲来了以后,厨房成了最重要的地方,晚饭成了一日生活中的一大亮点。尤其对哈沃德来说。
吴菲学过烹调,有三级厨师的执照。每天从三点开始,她就开始准备做晚饭了。当小米和哈沃德下班回家,一桌香喷喷的中国饭菜已经等待着他们了。通常由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吴菲做的菜,色香味全,哈沃德一边吃一边啧啧赞口不绝:“哇,太好吃了!”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中餐!” “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他已经把所有的赞美的词都用上了。每次吃完后,擦着嘴角,哈沃德问吴菲:“明天我们吃什么啊?”吴菲莞尔一笑:“我不告诉你!”
小米惊讶地发现,吴菲的英语口语非常熟练,和美国人交流根本没有问题。父亲告诉小米,为了来美探亲,吴菲上了三个月的英语速成班。“学费很贵,两万多人民币。但很管用!”父亲话音里无疑披露出一个投资者的信心,物有所值啊!父亲继而对小米说:“小米,吴菲想学开车。她在中国去驾校学了几个星期,没敢去考。你看,你和哈沃德白天都上班,我们俩就像是没腿的人。要是吴菲能开车,那就方便多了。买菜也不要等到你周末带我们去。上次吴菲想做醉鸡来着,偏偏酒用完了,也找不到鱼露。要是她会开车的话,就没这个问题啦。想吃什么就去买,反正超市就在附近。”哈沃德弄明白父亲所说的话后,没等小米开口,抢着说:“我来教她!没问题!丫丫留下那辆丰田车正需要经常动动呢。”
小米后来等一切都无法挽回的发生后,她后悔地想,如果当初哈沃德没有去教吴菲学开车,他们俩是否就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 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到底干了什么?尽管是个谜,但无疑是不久将要发生的一切的导火线。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吗?因为有驾驶学校可以学开车啊?为什么要哈沃德去教啊?
七
事情的变化一开始是很难觉察出来的。尤其小米,是一个非常不敏感的女人。
小米开始感到周围有些异样是从那天半夜开始的。客房让给父亲他们住了以后,小米几乎天天晚上吃安眠药才能使自己不被哈沃德的打呼声吵的睡不着。这天小米十点不到早早上床,因为明天是轮到她做新项目的设计报告。公司技术部总经理也会来听她的报告。小米心里有些紧张。并不是对自己的设计没有信心,只是她领导的这个项目其中一个关键点还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小米非常担心因为这一部分过不去整个项目被总经理否决。这位叫赫马斯的总经理在电子光束领域里是有名的鬼才。被他否决不仅等于小米这一年来的努力白费,还要面对是否整个项目被拉下马,那就等于她那小组就会面临着解散危机。小米真是不敢轻视这个会议啊。
小米只服了一片安眠药,不敢像往常服两片了。她需要有四五个小时的睡眠。迷迷糊糊中,小米突然被哈沃德一种骚动惊醒。继而觉得下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哈沃德那坚硬如无比的东西已经毫不留情的从背后插进小米身体里来。小米几乎尖叫起来:“不! 停住!今天不行!”哈沃德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像一个撒野的公牛疯狂的抽搐起来。小米早就进入更年期了,加上长期的夫妻性冷淡,那部分已经变得十分贫瘠干涸。这样没有准备的突然袭击,让小米经历了难以忍受的痛感。小米彻底醒了,一看表,半夜三点钟。
黑暗中,小米怔怔的看着哈沃德,不敢相信刚才经历的这种近乎被的遭遇。
“你还是人吗?畜生!”
“对不起,心肝,我忍不住了。”
接下来,小米听到了她不敢相信的事。哈沃德告诉她,他睡觉前吃了一片吴菲给他的中国“伟哥”,没想到会这样有效果!它直挺挺的下不来,只能找小米帮忙了。哈沃德接着开玩笑说,看来你爸爸身体过硬啊!真没有想到到了八十多岁还能这样!小米突然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作响:吴菲居然给哈沃德的性药,可见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啊!是哦,哈沃德教吴菲开车,已经好几个星期了吧?
小米瓮声瓮气地对哈沃德说:“你不要再教吴菲学开车了!其实她去驾驶学校学会更容易!”
“我已经完成任务啦。她学得很快,我已经给她约了路考的时间。下星期二。她应该没问题的!”
哈沃德带着满足背身呼呼睡去。小米第一次感到嫉妒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小米带着深深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正像小米担心的那样,那个没有真正解决的关键部分问题没能逃脱赫马斯眼睛。虽然这个项目没有全盘被否定,赫马斯指出了这个问题的不合理性。要让这个项目通过,必须解决这关键问题。赫马斯倒是提出了一系列建设性的修改方案,每个方案,都牵扯到其他模组的修改,确实是件极其头痛的事。总之,接下来的几个月够小米那个团队忙乎一阵了。会议结束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小米感到彻底筋疲力尽,她和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径自回家了。
小米很少五点钟之前回家的,她知道哈沃德也是。通常哈沃德七点后到家,比小米晚一会。所以当她看到哈沃德的宝马停在家门口时感到有些意外,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更加让她震惊:哈沃德和吴菲在厨房里忙乎!哈沃德戴着围裙,正儿八经地在炒菜!吴菲在打下手,在哈沃德身边转来转去,像是在跳广场舞!也许小米从来不曾注意过吴菲的穿着打扮,此时当小米把目光停在吴菲身上时,着实大吃一惊:吴菲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运动衣,把她错落有致的体形暴露无遗,那V字形的衣领,已经低到可以清晰的看到她乳沟。
小米的不期出现,让哈沃德和吴菲也感到意外,两人惊讶地停住了手上正在做的事,呆呆地看着小米。小米只说了一句:“我爸呢?”不等回答转身离开厨房了。
父亲此时在书房里全身心的投入书法的笔墨中。小米推门进去就冲着他嚷:“你在这里装什么傻?你那狐狸精的老婆想让人看她的魔鬼身材,干脆脱光得了!何必只露半拉胸啊?你不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吧?!”父亲被吓着了。“沧海横流”的“流”字最后那笔竖弯钩被直直地拉下去。小米转身冲回自己房间,把房门狠狠地关上,发出惊天动的响声。小米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窝里,脑袋像炸裂似的疼痛。过不久,哈沃德推门进来。
“宝贝,你不用生气啊,你知道我对中国菜感兴趣,我喜欢中国菜。今晚我做了一个重庆辣子鸡,味道正宗,起来吧,尝尝我做的手艺!”
小米对他说昨晚没睡好,头痛,不想吃饭了。如果不麻烦的话,请帮忙拿片头痛药来。
第二天上班前,父亲对小米说,他已经对吴菲说了,以后不要穿的那么紧身的衣服。小米对父亲说,从今天开始就不麻烦吴菲给她和哈沃德做晚餐了。接下去的几周,她和哈沃德都很忙,会加班,晚饭就会在公司吃。大家就自己吃自己的。小米一到公司,给哈沃德发了一个短信:以后不要回家吃晚餐了,晚餐自己解决!
小米自觉聪明的这一招,事后回想起来是非常愚蠢的。事实上,接下去的那些日子,小米慢慢感到她身边的变化,哈沃德的变化。
小米为了赶项目,每天都八九点后回家。进家门时,家里很安静,尤其厨房,暗暗的,只留了一盏照明灯。父亲和吴菲都在六点左右早早吃晚饭,等小米回来时,双双回卧室看电视了。小米后来很后悔的想,不应该在客房里安电视的,这样小米也许有机会和父亲在客厅里一块看电视,也许有机会和父亲多聊聊?
哈沃德经常比小米还晚地回家。有时看到哈沃德到冰箱里找些剩饭剩菜吃得香喷喷时,小米真想对父亲说:“还是让吴菲做晚饭吧!”这句话一直没来得及说是因为小米心里一直放不下吴菲给哈沃德性药这一事。而且,自那夜之后,哈沃德居然碰都不碰她!每晚睡觉前,履行公事似的给小米一个“good night kiss” ,转过身背对小米呼呼睡去。小米从哈沃德那双湛蓝见底的眼睛里看出了冷漠;而哈沃德对吴菲,在小米看来,却是热情有加。
吴菲已经自己开车了。除了周末小米哈沃德会带着他们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平时都是吴菲开车带着父亲在附近买菜,去图书馆,去老人中心等等,其实是让小米省了不少心,但小米耿耿于怀的是,当吴菲要带父亲去一个新地方时,哈沃德特别耐心地从网上查好路线,并把地图给吴菲画好。在小米看来,哈沃德已经不是一般的热情了。哈沃德认为小米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两人争执不下时,哈沃德只好无奈地躲到他的车房小天地里去,一待就是半夜。
小米和哈沃德的婚姻真正亮红灯是在感恩节快到的前几天。感恩节的火鸡晚餐是一年一次的家庭团聚晚餐,小米想通了:能者为劳嘛,就让吴菲显身手,做一顿中国式的火鸡晚餐,不仅可以让哈沃德高兴高兴,解解馋,也给自己顺势下个台阶。她此时已意识当初不让吴菲给自己和哈沃德做晚饭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父亲听了很高兴,吴菲马上拿出了菜单:上海酱鸭代替了美国的火鸡,另外还有至少四五种上海名菜,梅菜扣肉,素什锦,水晶虾,蟹粉豆腐,醋熘鱼,绍兴醉鸡……小米心里不禁在想,哇,吴菲真可以在硅谷开一个上海名菜馆了!
这天也真是鬼使神差,小米那个项目经过几个月天天加班加点,终于解决了那个关键问题,送去检测。小米轻轻地舒口气,一看表四点刚过,心想赶紧回家,最好赶在吴菲做饭之前,晚上带他们出去吃一顿。小米给哈沃德发了个短信,看他是否有空一起吃饭。
小米把车刚驶进家门,就看见哈沃德的宝马停在路边。小米的心像重铅一样沉下来,眼前马上出现那天吴菲穿着低胸的衣服和哈沃德在厨房调情的情景,她来不及熄火,就冲进家门。厨房很安静,水池里是洗净的蔬菜,洗净的鱼静静地待在蒸锅里,米也淘洗干净,一切就绪,只需再有几分钟的时间,一顿简单又可口的晚饭就可以热腾腾地放在桌上。厨房里只有吴菲的痕迹,并不见吴菲的人影。小米这才想起刚进家时,并没有见到吴菲开的丰田停在车房前啊?小米的心抽紧了,也许哈沃德带父亲和吴菲出去了?她急转进书房,却看到父亲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欣赏自己写的字呢!
“吴菲呢?” 小米冲着父亲大声嚷道。父亲几乎被吓了一跳:“哦,哈沃德和她到大华去买东西了。”“什么时候走的?”“不一会儿。”小米二话不说,像头发疯的母牛般转身冲出门去。
那天哈沃德和吴菲到了八点多钟才回来。他们去了库帕提诺的大华超市,而小米去的是圣荷西的大华找他们。为什么到八点才回来?哈沃德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的,首先,库帕提诺的大华超市离小米住的圣荷西有近二十英里,正好是四五点钟的下班高峰期,哈沃德说他们开了几乎一个多小时才到那里。吴菲开的是丫丫的2007年的旧车,当他们买好东西准备回来时,发动不起来了。哈沃德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来救急。保险公司的电话让他等了足足半个多小时,以至于把手机的电池用尽,所以无法接到小米无数次的来电。
对小米来说,那天和父亲两人在客厅等哈沃德和吴菲回来的三个多小时好像是世界的末日。小米深信哈沃德和吴菲两人私奔了,或是正在哪个旅馆开房。父亲开始觉得小米是更年期的症状,或者是出自于一种女人的嫉妒。他觉得吴菲是个传统老实的女人,她对自己的爱是真心的。她自己是婚外恋的受害者,所以绝不会去做破坏别人家庭的缺德事!当小米告诉父亲,吴菲居然把他们之间性生活用的中国伟哥送给哈沃德时,父亲无语了。小米没想到这是她和父亲最后一次近距离的谈话,父亲那张惊愕的脸好几年后都会出现在小米的眼前,挥之不去。
当哈沃德和吴菲两人终于出现在客厅门口时,小米能对哈沃德说的只有这样的粗话了:“别说你没!我根本不信!我太愚蠢了,早该闻出这屋子里的腥臭味了!”
那天晚上哈沃德睡在车房里。第二天小米在班上接到哈沃德短信:“我想我们俩已经很难生活在一起了。这已经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对不起,我们暂时分开吧……”
哈沃德走了。他主动申请去韩国,在那里的研究分院主持一个新项目。他都没有留下来过感恩节,尝他期待许久的吴菲做的中国式火鸡宴。
八
小米至今不会忘记她接到吴菲电话那天的情形,是晚上七点多。那时已近圣诞节了,一开始小米以为是父亲来电,当她听到那头是吴菲的声音时,差点把电话挂掉。但吴菲在那头哭起来了:小米,你父亲不见了!
父亲是下午三点多钟出去散步的,吴菲没有陪他,据说是因为她要去超市买菜。吴菲说她回家约四点左右,一开始她以为父亲已回来,在书房里练字呢。等她做好晚饭,五点左右,才发现父亲根本没回来!她开车在附近找了许久,都没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失踪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么不可思议!小米很久很久都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父亲的尸体是在离圣何塞七八英里处的高速公路上发现的。警察告诉小米,发现尸体时是半夜,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很黑,没有证人。警察排除了被绑架或谋杀的可能性。这是一个不幸的悲剧,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悲剧。
小米把父亲的骨灰拿回来,用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包起来。她把母亲的照片和紫砂香炉也从书架上放回那个红木架子上,和父亲的骨灰盒平列。小米点起了久违的檀香,看着缕缕香烟从麒麟的鼻孔里徐徐吹出。小米在寻求答案:父亲为什么独自一人去散步?怎么会走到离家那么远的280高速公路上去的?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小时里在想什么?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她的心被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纠结着,阵阵发痛时,她抬头看见了母亲。母亲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嘴微微张开冲着小米笑。这使小米心里好受了一点,也许什么样的答案都不如眼前这一事实重要: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一直是在母亲的关注下,练他喜欢的书法。他和母亲的灵魂早就在这间书房里得到完美的默契、沟通和升华!
小米的思绪被一阵电话铃打断,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是晓华,小米的同母异父姐姐从德国打来的。晓华得知父亲出事了,她说,她很后悔,其实她早就想和父亲联络了,这已成了她不能释怀的后悔。不管怎样,母亲生前和父亲过得很幸福,她其实早已原谅了这个当初她觉得母亲的,而母亲一定也会原谅她的童稚式的固执。她说上次错过了给母亲下葬,这次如果小米把父亲的骨灰送回去和母亲合葬的话,她一定从德国赶回去。
尾声
小米把最后一锹土盖上了父亲的墓穴。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肺的泥土气息,小米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她旁边站着舅舅舅妈,还有晓华,她同母异父的姐姐。晓华根本看不出近七十的岁数,腰板笔直,精神抖擞。小米和晓华相差十几岁,但眉目之间不难看出有相似的地方。小米没有找韩小姐来办什么下葬仪式,不是不想多付钱,小米只是觉得为父母下葬是一个很私密的行为,她要亲手把骨灰盒放进墓穴,亲手把墓盖封上,亲手把芬芳的沃土铺盖上父母的墓穴。
小米这次回国没有住家里。不是不想见吴菲。舅妈告诉她,其实父亲和吴菲一去美国,吴菲的女儿一家就搬进去了。舅妈还告诉小米,父亲临去美国前,把已签好字的遗嘱让舅妈保存。舅妈一直不敢告诉小米,父亲把吴菲加到了房产证上,所以尽管小米也是父亲遗产的继承人,但只能继承父亲那一半。吴菲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妻子,她拥有父亲的另一半财产。父亲的这套房子,现在合法地归属吴菲了,她是房子的主人,享有居住权,只要她活着。舅妈最后说了一句:“看来吴菲并不是没有心计啊!”
但小米已经懒得去想这些芝麻绿豆的破事了。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比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同母异父的姐姐在一起更高兴的事呢?小米紧紧地抱住晓华,眼泪像洪水暴发一样不可收拾地流泻下来。
读创自我